第110页_予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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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页

  此书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

  肃此,望安。

  谢淖于戎州云麟军大营

  手中攥着这样一封军报与这样一封书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内殿。

  英宇泽刚被娘亲喂了药睡下,小脸仰着,浓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着。英嘉央静静地端详了他一阵儿,微微叹气,然后放下帐子,转过身。她看见沈毓章,神态一松,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色。

  两人坐在一处,沈毓章按下军报不表,先叫英嘉央进了些小食,又弯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当年生宇泽时,你受苦了。”

  她低眼望着他宽阔的脊背,没说什么,眼底轻轻一红。

  过了会儿,她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他起身,然后一把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她这般抱着,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伤自己。

  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头,问说:“北边如何了?”

  沈毓章便将江豫燃军报与谢淖书信中的诸事诸言向她一一道来。

  末了,他闷着声音道:“罢了。”

  这一句罢了,旁人听不明白,英嘉央却不会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骄傲的性子,这一句罢了,是认定了卓少炎因谢淖假死一事而受了伤心和委屈,亦是为了卓少炎而勉为大度、不再多同谢淖计较。

  至于云麟军所请之命,朝廷难道还能不允?北边风云密布,晋室惶头。

  ……

  沈毓章离开后,没回西华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诸吏将这些时日自北边递来的间报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虽此前已阅过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细细翻阅半晌,然后扯过案上舆图,将谢淖的行军路线勾画出来。

  谢淖自戎州发,集旧部于晋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驱北进,在连下十六郡后与从西边起兵驰来的陈无宇所部汇合,军马声势愈壮,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径逼晋京。至八日前,谢淖陈兵晋室安、庆二王封地交界处,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晋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则晋京以南再无重镇可守。

  这等摧枯拉朽的强势进军,不论再看几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来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晋廷竟然迄今为止都未发京畿禁军南下平叛。

  外敌逼临、铁蹄尥踏,王朝将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视见——能做到这一点,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舆图。

  他不能知,这一条征伐之路,在兵马干戈之外,在不可窥见之处,又有多少人为之心甘情愿地匍匐铺路。

  ……

  晋京,崇德殿。

  谭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低着头无声在看。不多时,他垂下胳膊,抬眼视上,平静道:“臣请问,陛下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戚炳永没有回答他。

  少顷,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阶而下。

  谭君则撩起朝服下摆,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头看向被他双手压在殿砖上的那张纸,纸上“讨晋廷檄”四个字清晰刺目。

  谭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儿,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低头向前凑近了些,戚炳永开口:“朕曾经以为,朕亲手选出的宰相,当是个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谭君未言。

  戚炳永问道:“谢淖——为何还活着?”

  谭君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毫无波澜:“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问:“今叛军占了大晋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卧榻旁,而朕竟不闻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

  谭君再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后问:“任熹拜兵部尚书后不久,便自请出京北巡边军,检视武备。拿这个肥差将他诱出京畿,让朕身边少了一个知通内外兵情的心腹,这又是谁的主意?”

  谭君最后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他扫下目光,伸手捉住谭君的手腕,举平至眼前。他将谭君的朝服袖口剥开,里面自手腕至臂间数寸,满是丑陋伤疤。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谭卿当初在此殿上遭受这等重刑,朕同满朝文武皆以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所谋究竟是什么。”他捏了捏谭君的手腕,见谭君脸色发白,低声道:“谭卿,你为何要选四哥?有什么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却做不得的?”

  谭君不再回答。

  下一刹,他的视线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头,气力之足之烈,短短几瞬就令他的面孔涨得发紫。

  “谭卿。”

  戚炳永的声音贴近他耳边。

  “当年四哥杀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杀人,又何尝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岂不知人都会变。若四哥一朝登极,你以为他还会是他么?”

  谭君的眼里爆满了血丝,他翕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戚炳永在他濒临气绝之前忽地松开了手。看着谭君的身体重重落倒在殿砖上,他站起身,转回头。

  不远的殿角阴影处,文乙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陛下。”他看着戚炳永走来,垂首躬身道,随即递上温湿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细擦了擦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

  兵部狱牢。

  铁门被自外打开,有士兵进去放饭。囚室里的男人睁开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过了已凉透了的粗糙牢饭。

  士兵向后退走,行动间,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自他身上掉落。

  那纸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传阅过,汗水干涸的渍迹混着灰土附着在纸上,让其上的墨字看起来有些惨淡。可那字连字之后的力量,却透过这看似惨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现在男人面前。

  “……

  今战事连年,国中荡荡,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贱,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

  士兵慌忙间弯腰去捡。

  男人却将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将军……”

  士兵头一回开口,叫出了这个久旋于他们心中的称谓。

  周怿点了点头。他将檄文通读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气中,似乎有些什么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么已遭彻底改变。

  他道:“给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给他。

  他就着浅浅一碗清水净了净面庞,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

  然后他站起来,道:“给我甲衣。”

  士兵有些迟疑,立在原地没动。

  他注视着士兵,又道:“还有我的佩剑。”

  或许是这束目光太过坚定、太过无畏、太过刚悍,或许是他的话语冷静而强势、不容人拒绝及辩驳,又或许是根本无须这束目光、无须这冷静而强势的话语——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着他入狱时所佩着的铁剑与甲衣回来了。

  周怿着甲,佩剑,最后对士兵道:

  “给我让条道。”

  第84章捌拾肆

  夜里就寝,待谢淖睡熟后,卓少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她掌心依序滑过,在收回手之前,她的动作短暂地停顿,又不舍地以指尖碰了碰他的嘴角。

  下一刹,谢淖突然一动,张嘴叼住了她的手指。

  卓少炎不妨,小惊了下,又转瞬笑了。

  她趴在他耳边道:“为何总是装睡作弄我。”

  “总是?”谢淖侧身将她搂入怀中,将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来‘总是’?”低声问着这话,他却也笑了。

  在这静夜中,回忆填满两人之间的所有缝隙。从当初二人戎州境内相见至今,只要夜里她睡在身边时,他总是舍不得在她前头入睡。若问为何,他却也答不出来。所幸她从未问过,而或许她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无解的问题。

  黑暗中,卓少炎仰起头,亲吻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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