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页_予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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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页

  眼下被谭君主动问起,这名待诏才斟酌着开口:“谭相。下官以为、以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晋鄂怀妄王。”

  众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晋时凭在南境的赫赫战功而被拜为大将,因是鄂王藩将,此前数年间晋廷从未敢诏他回京诣阙,故而京中文臣无一知其身量长相。而今晋室被他一手覆灭,先晋诸位名臣、勇将皆心甘情愿地拱立他为新主;而他在御极登顶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荡涤前朝沉疴,翦除与晋室戚氏相关的一切旧法。

  若非亲睹其容,又怎敢、怎会将他与曾经那个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大晋鄂王戚炳靖联系在一处。

  谭君望着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晋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谢。”

  待诏闻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谭君的神色,悄然闭上了嘴。

  ……

  文乙将崇德殿的门推开,迎谭君入内。

  殿中,谢淖正伏案写字,待闻其声,方抬起眼:“你来了。”

  “陛下。”谭君行礼。

  谢淖搁下笔,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说话:“朕听说,这几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骂。”

  谭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则微微一笑,谭君知其消息灵通,当下也不能驳,只得点头苦笑。

  晋廷虽灭,然遗臣当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晋室的清明之辈。谢淖惜才,毫不怪罪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遗臣们,任由他们在宫外连日闹个不休。而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他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为了被那些遗臣们唾骂的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尚的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的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谢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饰是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他所驳。

  真正的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一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的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的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过便是这一世的河沙稳固。

  谭君叹道:“陛下说的是。”

  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了?”

  谢淖伸手点了点御案上的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一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这等不顾后患的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了。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的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

  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一跃,将谢淖注视着诏命与国书的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的深深温柔。

  文乙觑了觑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空空荡荡的崇德殿内,年轻的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国书的边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他。他与他目光相触,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的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饮下了药。他的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见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无须再靠那道光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为了他身与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处,何处即是明光。

  第90章玖拾

  大穆国书送抵大平京中,将才平静了没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澜。大穆新帝谢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国书下聘,而其聘礼之厚重,震动大平朝野上下。

  一封二国通好之和约,将近三十页纸的礼单,以及足足占了大穆八分之一国土的封地。

  都堂之中,朱子岐谨慎阅过这些文札,确认了大穆国书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晋鄂怀妄王生前所拥的那一片广邑。南起二国边境,毗邻戎、豫二州,东、西横遮大平疆线,北望千里京畿,堪称大穆一国门户。

  而今谢淖欲将这一片封土赠与他未来的皇后、大平的亲王卓少炎,这无疑昭示着大穆十足厚重的修和诚意。

  朱子岐抬眼看向狄书驰。

  此刻,饶是平素轻易不肯与它国言和的狄书驰,也陷入了沉默。

  自景和九年以来,大平朝堂上关于是战、是和的争议便从未有过止歇。在这九年中,大平众臣目睹了忠良受戮、将臣反兵、皇帝禅位、权王伏罪;也遥闻了晋室分崩、骨肉相残、君民离心、兵卒倒戈。而过往的一切征伐与纠葛,如今终于能够指向一个句点:曾经统率兵马征战于大平北境、誓要收复所失河山的卓少炎,今能提兵横镇于二国边境之间,只为阻止大平趁晋乱出兵、止干戈于一念;曾经与卓少炎在北境缠斗厮杀的宿敌谢淖,今能在登基后以国书下聘,只为册她为大穆皇后、缔结二国和约。

  今之修和,大平将不必再以家国受辱为代价。今之修和,为的是还天下万民以太平千秋。

  这不得不被称为一个传奇式的句点。

  面对于此,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拒绝大穆这等的厚重诚意,说出一个“不”字。狄书驰也绝非例外。

  他转目望向手里掂着那一沓厚厚礼单、不知在想什么的沈毓章,问说:“做大穆新帝的皇后——英王愿嫁否?”

  沈毓章的情绪难以为人分辨,只听他声音如常地回答:“于国,于私,她都无不愿之理。”

  ……

  虽在都堂之中笃定言此,但沈毓章却迟迟没有命学士院及礼部起草大平回书。倒是皇帝,在翌日早朝散后,由内侍陪着来了伫宁殿。

  自从卓少炎奉昭庆之意留于宫中养胎以来,英宇泽最喜欢去的地方便变成了伫宁殿,最喜欢与之说话的人便变成了卓少炎。同卓少炎在一处时,他不必担忧自己因做不好一个懂事的明君而令父母皱眉及失望,更不必像面对其他臣下时那般时时谨慎、恪守君威及皇室体面。

  面对卓少炎,英宇泽自在极了。他扒在书案边,满眼好奇地瞧了一会儿卓少炎正在写的信笺,问:“卓卿,你是在给大穆皇帝写信么?”

  卓少炎手腕稍顿,微微笑了,却没答他。

  英宇泽又问:“朕今日听说,大穆的皇帝要娶你做他的皇后。卓卿,你如果做了大穆的皇后,此生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大平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能明白为什么父亲在提到此事时会有那样的脸色了。便连他在听说此事时,也立刻生出了许多的不舍之情。

  此事在廷议时,满殿臣子们无人反对,包括他的父亲。但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他只能听懂一小半。御座之侧,母亲在珠帘之后轻轻对他解释道:“英王若做了大穆的皇后,则从此往后,不论是大平还是大穆,若想发兵攻打对方,便都得先踏过她的封地。她虽是大穆的皇后,但更是我大平的亲王。有她在大穆后位一日,大穆便绝不会发兵南犯,而大平更不会出兵北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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